2011年10月18日 星期二

短髮

國中時總是不斷參加各種數學競賽。

站起來。一百分的站起來。九十五分以上的站起來。九十分以上的站起來。幾分幾分以下的人,從操場的這頭跳過去。跳過去。
操場那頭的特教班,提早下課常常烤餅乾;我們也是特教班,最晚放學常常跳蛙跳。


國小時,流行參加一場數學選拔。通過兩關的人,每個禮拜都要去彰師大,上數學課。中部三十個,北部南部多一些。在那座小而有池塘的校園裡,我見到了一批人,他們在我往後的生命中輪番出現,嫻熟於數理的技藝。順著窄仄的特教體系,往上。


一次朝會的頒獎,全班都去領數學競賽的獎項。老師揚起滿足的笑,這些,是他的國、他的土、他的臣民。我們班的位子空蕩蕩,只剩下我,一個人。差點就破紀錄了,差我一個。他走到我身邊,像我是來自他鄉的異族。
番邦。像是獸。非蛹非蝶。


有一天老師突然調查誰參加過那場培訓。七八個同學站起來。同學轉頭看我,小小聲說,妳為什麼不站起來?然後我站起來。老師看著我,張大眼睛,好驚訝。


我一直都沒弄懂事情是怎麼發生的。像我生命中許多意外。玻璃破裂的聲響迴盪整個房間,水流得到處都是,碎裂的玻璃發出晶瑩亮光。手指冒出許多許多鮮血,幾滴血落在地上,殷紅豔瀲。


我想家回家,流淚離開家。站在玄關和爆怒的媽媽,對峙。一次又一次,逃出去。因我不是媽媽,期望的那種孩子。像哥哥一樣,數理好的自然組學生。我很長一段時間不叫媽媽。很長一段時間不跟她說話。媽媽對我大吼:「我跟妳說了這麼多年,妳還聽不懂嗎?」我哭著跟哥哥說:「我早就,早就沒有辦法了啊。」
一點辦法也沒有。
媽媽,我並不是自己想要,變成一隻獸。
成為你們眼中的異族,成為流亡者。
求妳把我塞回子宮,求妳讓我重新為人。
讓我變成,你們想要的,那種人。


我的魚缸突然在手中裂開了。魚躺在地上,辛苦地呼吸。魚鰓不停上下鼓動著。而手指不斷流出鮮血。一隻魚橫躺在磁磚上,另一隻魚全身都被大片玻璃覆蓋。我用受傷輕微的右手將魚抓起來放入有水的桶子,知道等看完醫生處理,牠們只能在地上死去。抓起幾張紙巾蓋住傷口,一下子便吸飽了鮮血。同學帶我去掛急診,幫我把壓傷口變成褐色的紙巾拿去丟,說,妳好像流了很多血。


而其實,並不是只有異族,有孔洞。許多年後,我在一本小說選中,見到一個高我許多屆的學長,寫下我們的老師,我們國度中的王。他說自己從此防備世界,以小心翼翼的姿態。而我一直沒有問學長,為什麼最後,國度沒有崩塌,而學長卻把自己給殺死了?也許國度永遠不毀不傷。它雖遠颺逝去,卻以陰影的姿態,禁錮記憶。為自己,築一座城。

包紮很快就結束了。護士幫我打破傷風。她說會有點痛喔,我哭著點頭,針頭刺下去有些痛感,護士又說推進去的時候會更痛喔。針頭推進去的時候我感覺身體好像抖動了一下。打開房門,滿地玻璃碎屑、空氣中充滿魚的腥氣味,水流得到處都是,地上還有乾涸的血跡。


後來,補習和朋友的耐性都沒有改變什麼。我總不明白,這些嫻熟數理的人們哪來耐性,陪我跳針的邏輯寫算式。同學教我數學,他發現我心神飄渺,嘆氣說,沒辦法,妳太討厭數學了。
我問朋友說,會不會看不起我?
他們生氣地罵我,胡說八道。
在他們面前,我其實一直,很自卑。
我多想,和他們一樣。
我多想,變成我所不是的,那種人。


受傷後,我幾次因為傷口痛癢在半夜哭泣。學長寄信教我怎麼換藥。用生理食鹽水浸透紗布,再將它拆卸下來。手指的傷口到底是慢慢癒合了。剛癒合的皮膚有種拉力,小指怎麼都伸不直;只好一天一天,慢慢將關節拉直。到底還是留下一塊突起的傷疤。沖水,偶而疼痛。當上醫生的學長說,好奇怪,照理說不會痛才對啊。而我們不說。當年。


國三的時候,有同學,從座位上站起來,衝出教室。他格開老師的手、撞開門。好像吧。我幾乎想不起其餘細節。
失敗的抵抗。
變成一隻獸。
成為異族,成為流亡者。


但一切似乎已經無關緊要。
更久以後,偶而會有人說,妳邏輯不好,講話跳來跳去的。
作為一個長期蟄伏的異族,我總知道,這樣的人必然,嫻熟於數理的技藝。
我會微笑。
我會說,對,我邏輯不好,我數理很差所以邏輯不好。
像是一切已經無關緊要。


我的魚不久後全都死去。集體死亡,像瘟疫。也許在玻璃碎裂後,牠們都受了傷。像是地上那幾片小小的鰭和鱗。
但如果能夠,在夢裡,幫它們畫上皺縮的翅膀。
牠們也會在空中,帶著壞掉的鰭和鱗歪斜飛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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